远看方知出处高——黄檗禅师与唐宣宗瀑布联句故事

“不经一番寒彻骨，怎得梅花扑鼻香”，这首大家耳熟能详、传颂千载的诗句，出自黄檗希运禅师的《上堂开示颂》。黄檗禅师身长七尺，相貌庄严，聪慧利达。他的《传心法要》直指人心，是禅的要谛和思想基础。他开创了黄檗禅，开启了临济宗风，是我国历史上一代高僧大德，也是禅宗史上承上启下的宗门大匠。

山瀑铜版画

关于黄檗希运禅师，有一段传颂千载的佳话，那就是他和唐宣宗李忱瀑布联句的故事。大意是：希运禅师出家于闽中之黄檗山，后游方于各地禅林，唐宣宗李忱未登基时避祸作行脚沙弥，曾从希运禅师习禅。一日同观瀑布，希运禅师触景而发云：千岩万壑不辞劳，远看方知出处高。李忱接道：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作波涛。这个瀑布联句的故事不仅流传各地，而且地点有江西、福建、安徽等地达七处之多。

收录李忱“瀑布联句”的《御定全唐诗》书影（四库全书本）

史志：文献记载先来看

未明联句地点的记载。康熙四十二年（1703）《御定全唐诗》，共收入唐宣宗六首诗：《百丈山》《吊白居易》《幸华严寺》《重阳锡宴群臣》《题泾县水西寺》和《瀑布联句》。

在《瀑布联句》诗后有这样两则注文：“《诗史》云：帝游方外，至黄檗。与黄檗禅师同观瀑布，联句。《佛祖统纪》云：帝至庐山，与香严闲禅师咏。时黄檗在海昌，《诗史》误。”注文客观列出了关于瀑布联句的两条史料，一则认为是唐宣宗与黄檗禅师，一则认为是香严禅师。但《御定全唐诗》的正文，在“千岩万壑不辞劳，远看方知出处高”之后注明是“黄檗”，在“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作波涛”之后注明的是“帝”。

宋代学者陈岩肖《庚溪诗话》记载：“唐宣宗微时，以武宗忌之，遁迹为僧。一日游方，遇黄檗禅师。同行，因观瀑布。黄檗曰：‘我咏此得一联，而下韵不接。’宣宗曰：‘当为续成之。’其后宣宗竟践位，志先见于此诗矣。”

《钦定古今图书集成·方舆汇编·山川典》卷一百三十九记载：“唐宣宗微时，尝与黄檗禅师观瀑布。檗吟曰：穿山透石不辞劳，地远方知出处高。宣宗应声曰：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作波涛。知非常人云。”

言明在庐山联句的记载。《浙江通志》 卷二百七十九记载：“宣宗与闲（香严智闲禅师）在庐山，吟瀑布诗。闲得前二句云：穿云透石不辞劳，地远方知出处高。宣宗应声续云：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作波涛。”

李忱在浙江落发的记载。唐尉迟偓《中朝故事》中记载：“(李忱)寻请为僧，游行江表（长江以南）间。”其后有唐朝孙光宪的《北梦琐言》、南宋陆游的《避暑漫抄》，复述李忱受李炎迫害，潜逃为僧。广为流传的说法是，李忱最早落脚于浙江海宁海昌院。其当家方丈齐安，亦系唐皇室宗亲。《海宁州志》转引宋朝窦思永《铜僧伽瑞像记》道：“宣宗逃难出奔，落发为比丘，遍参诸方，独器许于盐官和尚（指齐安）。”齐安圆寂时，已经继位的李忱为齐安写下悼诗，并“敕葬安国寺，谥悟空禅师”。

《中朝故事》书影

黄檗禅师俗籍的记载。即非禅师纂修的《福清县志续略》卷十二“人物类”之“僧宝”部分所记，皆历代福清俗籍的禅宗名僧，黄檗希运禅师居首位。即非禅师明确提出，“师，邑之西溪林氏子”。这是相关古籍文献中，第一次明确记载黄檗希运禅师的家乡，是福清“西溪”。但没有记载黄檗禅师和唐宣宗瀑布联句的故事。

江西：千岩万壑不辞劳——关于黄檗禅师与唐宣宗瀑布联句的传说，在江西有三地：宜丰、庐山、奉新

宜丰：鹫峰开山名黄檗，临济宗风从此传。在福清黄檗出家并修行多年后，希运禅师决定四出游方，寻访高僧。他先至天台，再游京师，后听说在江西弘法的马祖道一和百丈怀海都是一代高僧大德，从学者如云，便心生敬仰，来到江西。这时，马祖道一已经圆寂，希运禅师就留在百丈怀海禅师身边，潜心学习禅法，得传心印。

江西宜丰黄檗寺

之后，希运禅师在洪州高安（今江西宜丰县）)鹫峰山建寺，并改名其山为家乡的出家地“黄檗”。一时学子云集，海众奔凑，道誉日高，“自尔黄檗门风盛于江表”，故世称希运禅师为“黄檗希运”。

江西省宜丰县佛教协会《临济祖庭˙黄檗山》（2001年5月赣新出内准字第0002964号）一书，详细记载了希运禅师在宜丰开山黄檗的故事。在江西宜丰境内所有佛教胜地中，黄檗山和洞山名气最大，这是因为它们分别是临济宗和曹洞宗的祖庭。而由黄檗山发祥的临济宗，之所以能兴盛不衰，这与唐代皇帝的崇扬、达官显贵的宣传，以及临济教义能够为普通僧众喜爱、吸收都是分不开的。临济开宗之功，当属黄檗山开山祖师黄檗希运禅师。

《临济祖庭˙黄檗山》一书认为，李忱曾在宜丰黄檗山随希运禅师习禅，两人观瀑联句的故事，就发生在丰黄檗山。

庐山：《佛祖统纪》记载，联句之僧是香严。《佛祖统纪》卷四十二记载：（唐宣宗）初帝为光王，武宗忌之，拘于后苑。将见杀，中官仇士良诈称光王坠马死，因脱身遁去。至香严闲禅师会下，剃发作沙弥。同游庐山，闲师题瀑布云：“穿云透石不辞劳，远地方知出处高”。闲方停思，沙弥续之云：“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作波涛。”闲始知非常人。后至盐官海昌见齐安禅师，自称有光。安奇之，即命为书记。时黄檗运禅师为首座，一日拜佛，光问之曰：不著佛求，用礼何为？运便掌。又问：不著佛求，常作如是事？运又掌。光曰：太粗生。运又掌，曰：者里说恁么粗细。安师一朝谓之曰：时节至矣，毋滞蟠泥。乃以佛法为嘱，未几武宗崩，百官迎王即位，屡遣使以师礼召安。安力辞，及终敕谥“悟空禅师”。上赐黄檗为“粗行禅师”，裴休奏改为断际（雪窦颂黄檗云：大中天子曾轻触，三度亲遭弄爪牙。是也。）

这里记载，唐宣宗是在香严智闲和尚门下剃度为僧。后随智闲和尚来到江西庐山，两人同观瀑布，方有联句故事。

《佛祖统纪》书影

奉新：李忱云游百丈山，联句就在犀牛潭。据《豫章书》和奉新旧志记载：唐宣宗为避唐武宗之忌，曾为僧云游四方，来到奉新。唐宣宗到奉新后，遍游奉新的山水名胜。奉新西南部的“驾山”就是因唐宣宗经常登临而得名。“驾山”之南的“王见山”，是因唐宣宗看过而得名。唐宣宗在游历百丈山大雄峰后，留下《百丈山》诗一首，在《全唐诗》李忱六首诗中排在第一位。

江西百丈山犀牛潭

百丈山唐宣宗在百丈山犀牛潭瀑布游览时，曾遇百丈怀海的弟子禅通人。禅通人见到李忱，面对瀑布高声吟道：“千岩万壑不辞劳，远看方知出处高。”唐宣宗听后，应声而答：“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作波涛。”唐宣宗即位后，对云游百丈寺难以忘怀，就敕赐百丈寺“大智寿圣禅寺”匾额。

福建：远看方知出处高——在福建，黄檗禅师与李忱瀑布联句之地有两处：福清黄檗山龙潭、厦门天竺山真寂寺

福清黄檗山龙潭，唐宣宗观瀑联吟之地。道光《黄檗山寺志》的修撰者，是临济正传三十八世一庵达光道暹和尚。《黄檗重修寺志序》开篇就写道:“玉融（福清的雅称）黄檗者，唐宣宗观瀑联吟之地，梁江淹至闽游咏之区，裴丞相皈依于远祖断际……”。寺志收录福清知县张缙云的《复黄檗寺田记》，此文中有“黄檗为融邑名寺，山志乃千古流传。

福建福清黄檗山龙潭

自梁江淹、唐宣宗、朱晦翁、明曹学佺、叶向高迄大清，名人间出，咸于黄檗寺题志、序、诗、记，其墨迹至今存焉。”

此两段文字均提到“唐宣宗”，而且《黄檗山寺志》的修撰者、临济正传三十八世一庵达光道暹和尚明确讲到，福清黄檗山，是“唐宣宗观瀑联吟之地”。

厦门真寂寺，“一寺一帝一僧”的传说。真寂寺位于厦门天竺湖西北部，始建于唐玄宗开元年间，原名义安寺，一千多年来饱经盛衰，屡毁屡建，几起几落。寺院残存的石碑上，刻有“众乡者立碑以志不忘功德云，夕阳名寺，自唐敕建，山田千万，足供往来圣跡。及明末，有僧省止，败废基业，延至清初……”，足见该寺当年规模之宏大，香火之盛。天竺湖山真寂寺最著名的，是“一寺一帝一僧”的传说。

据《泉州府志》《同安县志》记载：“真寂寺在安仁十二都夕阳山下（现海沧区天竺山下），初名义安。唐宣宗龙潜时与黄檗禅师观瀑吟诗于此。……五代刺史王延彬重建。”李忱返回长安即位为帝后，即敕封义安寺为“真寂寺”，作为闽南地区由帝王敕封的佛教寺院，十分罕见，由此香火绵延了1200余年。

历史上真寂寺几经兴废。顺治十七（1660）年秋，司理李其蔚，请黄檗山明净清斯禅师住持同安真寂寺，李其蔚是清代同安县的首位进士。《黄檗山寺志》还记载，真寂寺为“希运祖师与唐宣宗所居处”，而且“浴龙池遗迹尚存”。明净清斯禅师来到真寂寺后，李其蔚“请建立宗旨”，也就是为寺院建立清规。

安徽：溪涧岂能留得住

宁国：黑洞瀑布联句地。宁国千顷山吴越古道上有一座龙兴寺，便是黄檗禅师开山。南宋《咸淳临安志》卷八十五“龙兴寺”一条记载：“龙兴寺，黄檗禅师开山。中和四年赐慈云禅寺额。天圣元年（1023）祥符寺僧惠新移创于山巅胜绝之境。八年（1030）赐今额（龙兴寺）。”

江西宁国黑洞瀑布

宁国市万家乡党委、万家乡政府主编的《万家万象》（准印证号XC 2020-003）一书记载，黄檗希运禅师在千顷山龙兴寺弘法，李忱为避祸隐姓埋名于黄檗禅师门下。有一天，黄檗禅师带领僧众来千顷山，看到壮观的黑洞瀑布群，当即吟诗一联:“穿云透石不辞劳，地远方知出处高。”说完等待别人作尾联。其他僧侣都面面相觑，只有李忱对出“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作波涛。”

据《泾县志》记载：泾县水西宝胜寺，最初叫“五松院”，相传唐宣宗李忱未继位前，一度在此出家隐居。《全唐诗》收录唐宣宗“题泾县水西寺”一首：“大殿连云接爽（一作赏）溪，钟声还与鼓声齐。长安若问江南事，说道风光在水西”。

有意思的是，《全唐诗》收录唐宣宗“题泾县水西寺”一诗，在诗题后加注说：“一作题嘉兴水西寺”。这样来说，安徽泾县的水西寺和浙江嘉兴的水西寺，都是唐宣宗潜隐之地。

托马斯·阿罗姆铜版画“肇庆鼎湖瀑布”（1859）

清嘉庆《嘉兴府志》载，水西禅寺在郡治西北二里，与祥符并在爽溪西，故名水西。《明一统志》：“水西寺在嘉兴府治西北，旧名资圣院，唐宣宗尝隐于此。”又见清光绪《嘉兴府志》：“水西禅寺：在郡治西北二里（明一统志），与祥符并在爽溪西，故名水西。唐会昌中，黄檗禅师开山，即废（武宗会昌五年八月大毁佛寺，复僧尼为民）。大中元年重建。相传宣宗潜邸于此，因改为资圣禅寺。内有宣宗御书寺额。”

安庆：李忱《咏四面寺瀑布》。太湖县城北有四面寺，又名大中寺。据《舆地纪胜》及《太湖县志》记载，唐宣宗李忱微时，遁迹为僧，游于此，隐居于此。传说李忱题诗《咏四面寺瀑布》：“穿山度石不辞劳，到底还他地步高。溪涧岂能留得住，终归大海做波涛。”

余话：终归大海作波涛

不管“瀑布联句”是唐宣宗和黄檗希运禅师还是和香严智闲禅师，也不管地点是江西、福建还是安徽，这首诗虽为二人联句，却融合绵密如出一人之手。从文字看，联句诗咏赞的是瀑布之水，却可看出希运是在暗指李忱的身世遭遇。而李忱也暗示他不甘老死林下，终要“龙归大海”，会有一番作为的。诗意既出于物之中，又腾跃于物之上，展现出高远的气象与波澜壮阔的愿景，实为不可多得之句。

收录黄檗希运禅师小传的《福清县志续略》书影

内容来源：2025年6月5日《海峡都市报》“海都新闻”

作者：白撞雨